把一塊被磨亮的木頭招牌掛上,酒店正式開張了。
沒有鞭炮震天價響,沒有萬頭鑽動的人潮,因為這間小酒吧沒有什麼大明星入股,
事實上,這間酒店只有我一個人在照顧。

在台灣一座小山坡上,遠遠望去可以看見台灣海峽的好位置,我刻意在靠海這一面裝了廣景玻璃,讓地方不大的酒吧看起來也覺得寬闊。老實說,開一間酒吧只是我的小夢想,在賺得人生所有夢想之後的一個小心願,我不願讓這個夢想假手他人去完成。所以,所有的 Menu與裝潢都是我自己獨力完成,反正在這種地方也不會有多少人來,開幕初期也不需要聘顧什麼人手。附近是幾間高級別墅住宅區,其中一棟曾是屬於我的,後來覺得一間大別墅只一個人住真是太過浪費資源,所以用了個別人眼中的好價錢租了出去,租金就用來撐這家酒店。

向晚的陽光照的滿室金黃,我得考慮裝個窗簾了,得用那種天藍色的,像是我和我初戀情人相識的那天,所看見的天空一樣藍的藍色。

沒一家酒店開幕像我這樣冷清的,這正像我多年來的生活一樣,像是我在曼谷看見那座供在四面佛旁的象牙塔一樣,我的家、我的辦公室、下班後常跑的那家爵士酒吧、健身房,和一些我不知道但我仍會去的地方,這是我生命的塔,判了自己多年的徒刑後,期待著這間酒吧能替我打開塔門的鎖,起碼我是這樣熱切的期待著。

在這枯坐聽完了Star crossed lovers,那是偶然間翻一本村上春樹的書看到的曲子,聽來也不怎麼樣;在現實中打滾多年,心裡僅剩的年輕與浪漫隨著存款簿的數字,成反比地迅速減少中,我想,我連今天國內發生什麼事都不知道,除了股價指數與美國十二月玉米期貨的價格吧!

我鎖上店門走了出去,對面的公車亭坐了下來,倒不是自己沒車,只是想念多年前坐在公車上,幫人拿書包或是同大家搖搖晃晃的感覺,有點溫馨。突然一陣雜亂的音樂聲響起,一輛鑲滿白菊的靈車從路上緩緩駛過,幾輛電子花車在後頭伊伊呀呀地跟著,我看了看車前的姓,原來是以前住隔壁過去兩家的嚴老伯過世了,雖然電子花車的哭聲很大,不過我知道他的孩子們正為遺產的分配上法庭互告,這不切實際的罐頭哭聲,不知道嚴老在天上聽起來是怎麼樣的感覺。

靈車隊伍過了許久,我正望著遠方的景色,一個老伯穿著微黃的白制服,在我身旁坐了下來,手上還拿著一把微帶鏽斑的小喇叭,老伯的嘴上長滿參差不齊的白鬚,臉上有著皺紋與一點點的老人斑,不感覺到他是蒼老,倒像是歷經滄桑的中年男人。

「老伯,您怎沒跟上剛才過去的隊伍?」我帶著微笑問著。

老伯看了我一眼,那種眼神跟我看到推銷員上我家的眼神差不多,我向著對面的木屋指了指,「我在對面新開了間酒店,現在要回去市區啦!」

老伯笑了笑,用一種乾澀聲音與奇怪的腔調講著:「年輕人好本事啊!」

我也報以一笑,「老伯剛怎麼沒跟上車隊呢?」

老伯搖搖頭,「我住那一區太遠,坐車回老闆那兒轉車不方便,搭這裡的公車到總站再轉車就行了。」

「喔!」我看了看錶,離下一班車還有一個多鐘頭,我笑著說:「今天我的酒店新開,半個客人也沒有,不如我請老伯喝一杯吧!這車要一個多鐘頭才到,您到我那坐坐,好嗎?」

老伯帶著笑容客氣地推辭,不過我還是請了他到店裡坐著,他一進門就笑著,「長這麼大還看過這種玩意兒,現在年輕人真是花樣多喔!」

我笑著請他坐上吧臺,老伯似乎對這種高腳椅頗不習慣,我拿著Menu給老伯看,「老伯您喝什麼都沒關係,您是小店第一位客人,今兒個我請您喝。」

老伯開心的笑著,翻翻Menu,搖著頭呵呵笑道:「看不懂啦!有沒有陳高啊?大麴啊?」

我微微笑著,「老伯,真是抱歉,不然我調兩杯酒給您嘗嘗,看看這年頭的年輕人喝的您滿不滿意。」我拿個高腳雞尾酒杯,用 Whisky、Dry Martini 與Campari 調了杯 "老朋友" ,淡黃的顏色和窗外的夕陽餘輝映著,相當美麗。

老伯看看酒色和杯旁的馬丁尼橄欖杯飾,笑笑說道:「倒像娘們喝的,杯小小的,酒色淡淡黃黃的。」

「有點辣,吃飯前喝的,不錯喔!」我向老伯解釋著這酒的涵意,這酒在美國禁酒令頒行前,是最受歡迎的雞尾酒,長時間禁酒後開放,對於熟悉此酒味的的朋友,真是有如老朋友相見。不過,老伯似乎對我的解釋沒什麼意見,他只是說著:「是辣,不過辣不過茅台,還算好喝啦!」

我笑著拿出一些酒讓他都嘗嘗,老伯倒對我的龍舌蘭酒與紅葡萄酒有些興趣,我替他加了些冰塊,他一邊喝,一邊與我聊了起來。

「我吹了這麼多年啊,看著人一個個躺下去,像後頭那家姓嚴的,住著大房子,有著幾輩子花不玩的鈔票,到頭還不是得躺在個小棺材,在世時吃不過幾碗飯,睡不過幾張蓆子大,賺那麼多錢只是替子孫找麻煩罷了!」老伯搖著杯中的冰塊,杯子叮噹地響著。

「是啊!」我微笑著應道。喝了酒後,老伯便侃侃談了起來,原來他是跟著國民軍來台的老兵,在湖南結婚不久就被徵調入伍,後來一個人來了台灣,一直住在南部一個小眷村裡,後來當地眷村被拆了做改建,他便隨一位朋友北上,在這兒租了間小房子,並靠著在軍中學會的小號,在葬儀社找到了一份工作,靠著幾千塊的退伍俸與儀隊微薄的薪資過活。他一時興起,在店內便吹了一段軍樂。

我熱烈的鼓掌,他有點神氣的笑著,「我們當時跟土匪頭子打仗時啊!我這麼一吹,幾千幾萬人就這麼衝出去,然後死了弟兄,我又吹著送他們回去。我這喇叭可不知送了多少人回老家囉!」

「這些年沒回大陸看看嗎?」我問道。

老伯搖搖頭笑道:「年初存筆錢,標了幾個會,才回到湖南老家,老家早不在了,我那口子聽鄰居說在文革時就死了,留下個兒子也不知道哪兒去了,後來聽說在北平,我就去了一趟,沒遇著人,錢也沒啦,要不是遇到個台灣來的好心人,我就陷落匪區翻不了身了。」老伯笑著喝了一口酒,我聽的出笑聲中的那股蒼涼。

我靜靜的聽著,老伯繼續低聲說道:「人老啦!不求大富大貴,見著兒子的面就阿彌陀佛啦!看老天爺可不可憐我囉!」

我微微笑著,天色昏暗下來,老伯看看店內的鐘,笑著說:「車子也該到了,我走啦!謝謝你請我喝酒,年輕人好好做,別像我到老還在辛苦,人家是含著珍珠進棺材,我啊,可是含著黃蓮子兒進棺材啊!」

我笑著替他拿著喇叭說道:「老伯您喝沒多少,怎麼這麼快就說醉話啦!」

老伯哈哈地笑著,我收拾著關上了門,扶著老伯走到車亭,剛好公車來了,車上只有三兩個人,我和他一起上了車。

「您告訴我令郎的姓名,我大陸那兒有朋友,我幫您找找好嗎?」我問著,他微微笑道:

「我走時他還沒生,名是我那口子取的,只知道名字怎麼念,鄉下人大字認不得一個,我想是找不到了。」

話雖是這樣說,他仍是說了個名字給我,我試著寫了幾個同音字在我的手冊上,回去後我就撥通電話去大陸的分公司問問,並向老伯要了電話,那是他公司的電話,他家中沒有電話,這倒使我有點詫異。

「你的店名是怎麼個唸法?什麼意思呢?」老伯問著,我向他解釋驛站的由來是古代傳遞信時在沿路上養馬,讓過往傳信的差人休息換馬的地方。

「是啊!世間不就像個驛站一樣,人來來往往的,沒幾人能待過百年的,總有個地方要去的,不是嗎?」老伯笑著說,晚風把他制服上的黃色小繩吹掉了,我幫他拾起,別在他的胸前。

過了幾站就到我住的房子附近,那是棟豪華大廈,老伯看看我指的大廈,笑說:「好本事啊!住得這麼好,年輕人有前途啊!」我笑了笑,拿了張名片給老伯,:「如果以後有需要我幫忙,就通知我吧!有空來我店坐坐,我照樣請老伯喝酒!」

老伯笑著收下名片,公車停了下來,我下車向著車窗內揮手,老伯笑著拿起小喇叭微搖,公車加速駛離,我看見老伯還把小喇叭拿伸出窗外,向我這兒吹了兩聲,清亮低迴地聲音讓我整夜難眠。我想起了一個故事,以前有個老乞丐來到了一間茶館,茶館的主人對乞丐十分厭惡,但主人的女兒則好心的給了他一碗清茶,乞丐喝了一碗,又要了一碗,輕啜一口後說道:「妳願意喝這杯茶嗎?」

主人的女兒嫌之,乞丐倒了半碗在地方,整間茶館頓生異香,她才接過喝了,乞丐於是化身成一位道人說道:「我是呂仙,謝謝妳的好心,妳可許一願。」她許了個長命百歲,呂仙笑道:「剛才如喝下一碗茶就能添幾年陽壽,如今只喝半碗,也能強身健體,無病至終老了。」

也許這只是個無稽故事,但我總喜歡這個故事,我想這就是中國人吧!一點期待,與一股濃濃的人情味。

後來我的酒吧生意漸漸好轉,但我總沒忘記那位老伯,數月後我接到大陸分公司來的電話,說找到跟我所說符合的人,我高興地打通電話到老伯的公司,卻聽到老伯的死訊,原來老伯上個月中就已去世,由公司同事打理其喪事。

公司說老伯曾留了一封信給我,卻因公司事情太多而留在公司許久,我親自去拿信,信內有幾張千元鈔,我讀著信,信上寫著這是那天的酒錢,如有多餘,就當成郵資,向他在大陸的兒子報個訊,說他在這兒一切平安,總有一天會去與他相聚之類的話。我遵照的老伯的話,將信息與錢全寄給了他的兒子,我想,他們終能在相聚的,如果,真有天堂的話......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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